第98章 夫子气魄(8 / 1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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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在汉子眼中,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,这毋庸置疑。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,气度森严,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,不过真正的根脚,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。
  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,投胎投得好,故而资质绝佳,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,被某些云游高人,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,一步登天。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,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,每次下山游历,在红尘里砥砺道心,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,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,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,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,一视同仁,唯有“漠然”二字。
  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,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,瞧着就很有灵气。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,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。
  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,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。
  河伯、河婆等,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,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,只是品秩极低,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,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,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,后者哪怕规模再大,仍是艳羡前者更多。野祀淫祠属于空中楼阁,没了香火,就此断绝,金身腐朽,等死而已,而且没有上升阶梯,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,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。而河伯、河婆之流,哪怕一地风水流逝,香火寥寥,只要朝廷正统犹存,愿意出手相助,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,再受香火,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。
  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,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,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,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墨宝。
  去主殿敬香途中,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,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,供后人瞻仰,祠庙还会小心保护,让其不受风雨侵袭,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。再就是供养,以及点燃长明灯,都是结善缘的好事。不过这些都要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,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。
  那个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有些尴尬,没有掺和其中。庙祝几次用眼神提醒汉子帮着美言几句,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。汉子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,难免有些气短心虚,可关键是本性憨厚,说不得漂亮话,就只当没看见庙祝的眼色。
  陈平安分别给了裴钱和朱敛三炷香,唯独石柔没给,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,怕犯冲。
  敬完香后,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,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,只是遗憾居多,仍是客客气气地请陈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。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,这会儿开口了,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,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,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,大有讲究,蕴含着些许水精,能够裨益体魄。
  庙祝有些气笑,在游廊当中,趁着陈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,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,道:“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。”
  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,嘿嘿一笑。
  陈平安婉拒了庙祝的邀请,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。
  裴钱使劲摇头。三五枚雪花钱!这庙祝怎么不直接抢钱?若是折算成银子,都能砸死她裴钱了,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。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,也才八两银子!
  陈平安转头望向庙祝老人,笑道:“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,三枚雪花钱的那种,我们两个写几句话。对了,这字数篇幅,有要求吗?”
  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,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,小脑袋摇成拨浪鼓。
  庙祝赶紧说道:“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,三枚雪花钱,公子就算将一堵墙壁写满,都没关系。”
  之后庙祝快步领路,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,让祠庙里边赶紧准备上好笔墨。
  一行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。在等待笔墨的间隙,庙祝笑容有些自得,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,自夸道:“这儿虽然靠后,不显眼,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。说句真心话,我是实在觉着与公子有缘,才领着公子来此。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,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,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,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,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,无须我多说什么。”
  陈平安点头道:“笔力遒劲,筋骨老健。”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,而是他确实见过不少好字。
  比如那李希圣、崔东山、钟魁。
  庙祝伸出大拇指,赞道:“公子是行家里手,眼光极好。”
  陈平安有些心虚。与学棋差不多,在写字这件事上,陈平安也是资质平平,再往前推,烧瓷拉坯也一样谈不上有天赋。
  裴钱更加忐忑。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,不写白不写,如果没人管的话,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,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,可她那些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、鸡鸭走路的字,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,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。
  汉子跟一个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。
  裴钱越发紧张,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,摘下包裹,掏出一本书来,打算从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语句。她记性好,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,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,哪里记得起来半句?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,阴阳怪气地嘲笑她,说:“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,算是白瞎了,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,仍是圣贤书归圣贤,小笨蛋还是小笨蛋。”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,哗啦啦翻书,可是找来找去,都觉得不够好,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,丢脸可就丢大了。
  裴钱合上书,哭丧着脸,对陈平安说道:“师父,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吗?借我几枚行不行?我不知道写啥啊。”
  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,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,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,就忍住笑,将毛笔递给裴钱,道:“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,实在想不出,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。不用这么紧张,就跟平时抄书一样。”
  看着陈平安的笑容,裴钱稍稍心安,深呼吸一口气,接了毛笔,然后扬起脑袋,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,总觉得好可怕,于是视线不断下移,最后缓缓蹲下身,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?既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,也没有崔东山,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,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。
  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,那时他和刘羡阳,还有小鼻涕虫顾璨,一起在那座小庙用木炭签名。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他名字较劲,两人想了无数法子,最后在小镇里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,一路扛着飞奔,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,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。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,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,最后是陈平安扶住梯子,三个人合作完成。刘羡阳写得最大,顾璨不会写字,那个璨字,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了以后,才帮他写上的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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