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夜(出书版) 第3节(4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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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元旦过后,小荷放了寒假,她不食言,频频来寻我,每趟突然袭击,到了四川路桥,打电话叫我下来,吃中饭,或夜饭,皆是蹭饭。有时光,我会带她翻过苏州河,去到江西中路,我童年住过的古老大厦。立在我家的阳台上,可以望到外滩的屁股。有时光,我们会荡四川北路,走过横浜桥,到多伦路,山阴路,鲁迅故居,直到虹口公园。有一寒夜,乍浦路,霓虹灯像插蜡烛,浮在宇宙灯海,又像中元节河灯,拖了饕餮鬼的魂灵头,辗转潜入苏州河,汇入黄浦江。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上爬的,地里生根的,各色食材,横行霸道。路过金米箩大酒店,我们单位年夜饭常常在此。我选了大堂角落,照旧四菜一汤,烤子鱼,三黄鸡,水晶虾仁,咸鱼炒毛豆,三鲜汤。小荷还要啤酒,我说,我不吃酒,你是学生,也不要吃。小荷郁闷,只好吃可口可乐。她掏出一本《蝴蝶公墓》,我的新书,给我签名。小荷胃口蛮好,依旧风卷残云,饿死鬼投胎。我说,你要蹭饭蹭到啥时光?小荷说,蹭一辈子好吧。我摇头说,不好。小荷说,蹭到我考上大学好吧?我闷了一歇说,现在功课紧吧?小荷说,紧得不得了,过了热天,就要高三,现在放寒假,我妈妈还给我寻了家教。我说,文理分科了吧,你选文科吧?小荷说,我选理科,我的数学和物理,都是全班前几名。我说,语文呢?小荷说,看你的书多了,异想天开,语文越来越差,最近一场考试,一塌糊涂,老师说啊,我写作文像开无轨电车,经常偏题,到高考要吓煞人。我说,你这小姑娘,语文不好,赖了我身上?小荷说,不赖你,赖啥人啊?我要是高考不好,就寻律师告你,要你赔偿损失。我说,我只好赔偿你蹭饭。小荷说,最起码的好吧,你要赔偿的多了。我笑说,这我老早被告得倾家荡产了。小荷难得一笑说,哥哥,全国有多少你的读者?我皱眉头说,没统计过,大概几百万。小荷说,一半是女生吧。我说,也许一半以上。小荷说,有人跟你讲过,她欢喜你吧?我面孔一板说,跟你没关系。小荷咬了筷子说,哪能没关系?要是你的上百万女读者,每个都来寻你,你不就没时光陪我,没时光让我蹭饭了吧,我就要饿肚皮了呀。我笑说,哪里有这种好事体。小荷眼乌珠瞟来瞟去,像一枚女间谍,轻声说,哥哥,跟你讲桩事体。我说,快讲,不要神秘兮兮。小荷说,昨日夜里,我下楼倒垃圾,小区花坛里,有个人偷看我。我说,断命的债主又来了?小荷说,我也不是小囡了,一直看哥哥的悬疑小说,胆子变大,就冲花坛里吼。我笑说,这样讲法,你请我吃饭才对。小荷瞪了我说,不开玩笑,我看到花坛里,立起来一个男人,底楼车棚灯亮,原来是张海。我说,还好是张海,不是别人家。小荷说,我就骂他变态,张海也不顶嘴,扭转屁股就跑,果然是个变态。我说,张海虽怪,但不是变态。小荷说,哼,日日夜夜跟了我,至少是个跟踪狂,偷窥狂,我不会放过他的,我要捉牢他,捆起来,扭送派出所,关他两天。我说,也许张海是来做你的超级保镖。小荷说,呸,他缠了我跟妈妈,还不是想要报复我爸爸?张海也是个讨债鬼。小荷眼睛往外斜了斜。我转头,看到落地玻璃外,立了一个男人。第一眼,像个魂灵头,一动不动,眼睛直勾勾,盯了我跟小荷。第二眼,我才看清爽,这人还后生,蓝颜色冲锋衣,鸭舌帽,面孔昏暗。第三眼,他已转身飘走。
  小荷跳起说,好像是张海。我冲出去,门口伙计拦我,以为我吃霸王餐。我掏出几百块,掼了账台。冲到乍浦路,闹忙夜市时光,行人食客,潮潮翻翻,我闻到胖阿姨家的冷面,永祥烧鹅皮的肉香,鱼林岛的酸菜鱼火锅,王朝大酒店的野生河虾仁,却再没闻到张海的味道。苏州河上,翦翦轻风,夹了乍浦路的油烟味,夹了饮食男女欲望。我掏出手机,要拨张海电话。小荷拉了我手,抖抖豁豁说,哥哥,不要。我说,为啥?小荷说,他走了,不是更好嘛,为啥要寻他回来。我说,我要教训他,不要再缠了你。小荷说,算了,是我不好,麻烦你了。我心想,也有可能,是她杯弓蛇影。立定桥头,凭栏远眺,透过外白渡桥钢铁网格,三角形陆家嘴,像刚吃好的碗盏,叠了竖了筷子筒,青瓷调羹,饮料吸管,玻璃酒瓶,一只只高耸入云,堆砌星河。小荷靠近我,小身体发抖。小荷说,冷。我只好脱了大衣,披了她身上。她笑了,苍白面孔上,风吹出两团红晕。少了一件衣裳,轮到我流鼻涕。小荷说,你也冷了。我摇头,又点头。小荷说,送我回去吧。
  我拦了出租车,上了高架,司机开电台,周杰伦新歌《菊花台》。小荷跟了哼唱,人便东倒西歪,面孔冰凉,头发丝也冰凉,靠到我肩胳上。我无处可逃,叫司机关掉电台。甘泉新村到了,我扶她下车。小荷跌跌冲冲说,哥哥,你要上去吧?我说,你妈妈在吧?小荷说,我妈妈值夜班,不在家里。我说,这样啊,我就不好上去了,再会。小荷一把抓牢我说,哥哥,你不要跑,楼道灯坏了,乌漆墨黑,我怕又碰到张海。我说,好吧,厂长小姐。小荷拳头捶我胸口一记说,啥人是厂长小姐?张海惦记我爸爸,你也惦记我爸爸?我没办法,只好陪了小姑娘,爬上六层楼。楼道灯亮了,小荷开门说,哥哥,进来坐坐。我往门里看一眼,吸鼻头,幽暗,冰凉,至阴至柔,毫无男人气味。我打了个激灵说,早点困。小荷靠了我身上,幽幽地说,我不想早点困。我不响,不能响,也不能想。我摇头,拿她送进门,然后关紧,屏一口气,冲下六层楼。
  几日后,我接到一通电话,一个女人说,我是小荷的妈妈。我差点叫出“山口百惠”,她大概不晓得这只花名。我说,阿姨好。“山口百惠”说,拜托你,不要再理睬小荷了。我说,啥情况?张海又骚扰她了?“山口百惠”声音放低,像舌头上生了青苔说,前两个月,小荷讲,她的语文功课不好,想要请教你写作文,所以经常来寻你。我说,我没教好她,是我的错。“山口百惠”说,昨日,小荷的老师跟我讲,她的魂灵头落掉了,心思不在学习上,期末考试成绩下来,一塌糊涂,现在是高二,马上就要高三,我也是急煞了。我说,阿姨,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吧?“山口百惠”说,只求你一桩事体,不要再跟她见面了,最好也不要联系。我说,为啥?“山口百惠”停了停说,因为我发觉,小荷欢喜你,真不好意思,给你添麻烦了。我捏了手机,手心里有点油腻,从右手调换到左手,却一直不响,“山口百惠”说,喂,喂,信号不好吧?我说,阿姨,我懂了,我保证不再跟她见面。“山口百惠”笑笑说,这几年,一直麻烦你爸爸,现在又麻烦你,是我不争气,没管好老公,又没管好女儿。我说,不要讲了,谢谢你。电话挂了。我呆了半晌,玻璃窗外,上海落雪了。
  隔日,天气尚好。小荷照旧打来电话,冬日犹如包浆,包了小姑娘脸颊上,泛一层光圈。她立于四川路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立于楼上看她。但我不在楼上,我在家里。我告诉她,我辞职了。电话彼端,电车小辫子摩擦电线火花声,西北风擦过苏州河波纹声,环卫垃圾船切开水面马达声,最后是小姑娘声音,哥哥,我想见你。我说,最好不见。我挂了电话。我没骗小荷,我确实从单位辞职,开了自己的公司,创办悬疑小说杂志,招募几位编辑,人生进入下一阶段。乍浦路的几万种味道,四川路桥头,1924年建造的大厦,我再也闻不着,看不到,听不见了。
  六
  这年,我非但做了老板,还成了空中飞人。每个周末,皆要跑两个城市,在书店面对上百号读者,侃侃而谈新书。男读者提问,女读者献花,排队签名长龙,按照每个人要求,to张三李四王二麻子,生日快乐,考研成功云云。三伏天,我去了东三省,哈尔滨,长春,沈阳一路火车南下,直到大连旅顺,飞回上海。我爸爸开了大众polo,到机场接我。飞了一千多公里,办了四场活动,签了上千本书,我只想在车上困一觉,却闻着香水味道。我爸爸结结巴巴说,新装了汽车香水。我注意看仪表盘,快到加油警戒线了。几天前,我爸爸送我去机场,路上加满了油箱。我说,爸爸,你这几天去过啥地方?我妈妈晓得吧?新装的香水,要遮盖啥人气味?我爸爸哑口无言。半年前,我就发觉车里有味道。我不抽烟,但从小在我爸爸熏陶下,鼻头也能分辨国烟外烟。我爸爸只吃上海卷烟厂,依次为:大前门,牡丹,红双喜,中华。但我嗅出一种臭味,像一坨大便,熏得我打喷嚏,只有外烟会这样。我爸爸只好承认,张海坐过这部车,一道去朱家角,去淀山湖,拍照片,钓鱼。我说,汽车香水也是张海送的?我爸爸点头。我的精神头来了,直接问,油箱前几天还是满的,可以跑三百多公里,现在要空了,你去过啥地方?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以上海为中心,往返三百公里,便是那两只天堂。我爸爸说,杭州。我说,你跟张海两个去杭州做啥?我爸爸说,不是两个,是四个。我说,神探亨特?保尔.柯察金?冉阿让?三人必有其两。我爸爸说,是“山口百惠”,还有她女儿,小荷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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