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夜(出书版) 第6节(4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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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春寒料峭之日,小荷陪厂长飞到巴黎。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,芳汀一家门,虚席以待。混血小女儿,冲到爸爸身上,亲了又亲。当了一辈子独养女儿,小荷头一趟看到亲妹妹,跟莲子一般大,巧克力肤色,法文名字玛蒂尔达,中文名字浦小白。小荷去了中国大使馆,登记张海的失踪,他的全部特征里,除掉一部红与黑车子,还有两颗假牙齿,当年被老毛师傅打脱的,万一遭遇不幸,又无从辨认尸体,便能根据牙齿判断。小荷又去巴黎警察局报案,登记排队一个钟头,方才拿着一纸收据。小荷没心思看景点,连夜去了十三区唐人街,寻到温州邹先生,拜托人家帮忙。邹先生劝她一句,不必抱太大希望,每年巴黎要失踪好几千人,有的远遁天涯海角,存心不跟家人来往,有的是非法移民,干脆拿身份黑了,还有遭遇不测,或者自杀,一生一世没寻着事体,最后一种可能,便是人口贩卖,到暗网标价出售,不过多是女人跟小囡,张海这样的男人,大概只好去做奴隶工人,送到西印度群岛,砍甘蔗,种咖啡,东南亚渔船上,捉鱼捞虾,加工水产品,一直做到死,掼进海里,喂鱼。
  巴黎的太阳尚未坠落,巴黎圣母院,落日熔金,塞纳河波光涟涟。上海已是夜深,月亮照了苏州河上,幽蓝颜色,一点点涨潮。河边立一排水鸟,独立不动,已经入梦。鸟的梦,人的梦,没啥本质不同,也会有被捕食死亡的恐惧,比方碰着野猫,碰着恶人,也会有溅出荷尔蒙的春梦,碰着漂亮异性,还会梦到蛋壳里的童年,或者故人托梦。春风吹到我身上,吹得心里潮唧唧,黏嗒嗒,翻腾,像苏州河里的鱼,一歇歇钻入淤泥,一歇歇到水面透气,还生怕被水鸟捉去吃掉。有人敲门,我到门后说,有门铃。隔了猫眼,门外并没人影。我心里狐疑,怀疑神经衰弱,产生幻听。还是打开房门,却看到一个老头子,紫红色脸膛,根根头发竖直,右手缺两根半手指,像一只铁钩子,原来是老毛师傅,我的“钩子船长”,童年噩梦。他伸出右手铁钩,拍我肩胳,瞬间皮焦肉烂,嗞嗞声响,飘出烧烤气味。小时光,我爸爸常用电烙铁,加上焊锡丝,松香,飘散同样气味,焊接电子元器件。痛煞我了,开始惨叫,叫到喉咙哑掉,但无处可逃。“钩子船长”贴了我耳朵边,扬州话震耳欲聋,与其讲是拜托,不如讲是命令,拿张海寻回来。
  睁开眼乌珠,噩梦一场。我从沙发上爬起,揩去嘴边馋吐水,左边肩胳,几乎没了知觉,仿佛烧成焦炭。想起一年半前,我跟张海去甘肃,拜访狄先生路上,张海在看《西游记》。他问我,唐僧师徒四人,总共走了多少路?我说,十万八千里。张海说,不对,是二十一万六千里,不好漏了回程,陈家庄,流沙河,还有一难呢。我说,这倒是,西天取经路上,九九八十一难,大家只记大唐到天竺的八十难,却记不牢天竺回大唐的一难。张海说,回来的十万八千里,要比去的十万八千里,难上加难,这一难,难过了前头八十难。
  娘子跟儿子,都在房间里困熟。我钻进书房,打开抽屉,翻到最底下,有一只行星齿轮,汽车变速箱配件。十八年前,张海送我的礼物,他亲手做出来的,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。我关了灯,阳台上还有光,月亮有光,苏州河反光,对面楼房灯光,无孔不入,水银泻地,像深海里的荧光,像水鸟看到的世界,一点点清晰、灿烂起来。张海做的行星齿轮,在我手掌心里转动,太阳贴贴当中,俨然是哥白尼的上帝,水星,金星,地球,火星,木星,土星,天王星,海王星,由近及远,各司其职。2006年,国际天文学界开会,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,但在这只小宇宙里,冥王星不肯掉队,死不悔改,顽强旋转。
  我抱了行星齿轮,像抱一颗定时炸弹,夺门而出。我上了车,绑安全带,放手刹,点火,起步。四面车窗放下来,难得春风袭人,无数种色香味,绽开,又凋谢。各种各样的光,撞入瞳孔,再被黑颜色夜火吞没。半个钟头,开到安亭,国际汽车城。汽车坟场,层层叠叠的汽车,新鲜出炉的尸体,四分五裂的肢体,曝尸荒野的五脏六肺,风中洋溢了金属朽烂、蓄电池变质的恶臭。十八年前,张海开了红与黑,带了我跟小荷出车祸的深沟,尚未填平。我倒希望这道伤疤,一生一世,留在地球的这个角落。汽车坟场隔壁,又多了一只坟场,共享单车坟场,几十万部脚踏车,橘红颜色,黄颜色,蓝颜色,要是从天上看下来,像一只只烧好的小龙虾,蜷缩起来,还要去头去尾,有的麻辣,有的十三香,有的蒜蓉,送入食客嘴巴,肉嚼碎了,壳剥出来,永恒不腐,只好回炉再造。放下座位,人躺下去,仰面朝天。全景天窗敞开,像一方电影银幕。坟场开阔,再无灯光,唯有天上银河。粉粉碎的车壳铁皮,报废的发动机,生锈的变速箱,干瘪的轮胎,一律身轻如燕,如同魂灵头过磅称重,违抗地心引力,乘风而上,高升,直冲夜空,变成熠熠星辰,放光,旋转,起舞弄清影。凡.高爬出棺材,包了受伤耳朵,重新画出一幅幅《星空》。张海的行星齿轮,发出咯咯咯声音,齿轮与齿轮摩擦,每一颗行星都掉转方向,围绕太阳转动,也围绕月亮转动,围绕地球转动,围绕上海转动,围绕巴黎转动,围绕苏州河转动,围绕塞纳河转动,围绕春申厂转动,围绕我爸爸转动,围绕厂长转动,围绕小荷转动,所有这一切的星辰,统统围绕张海转动,围绕红与黑转动,变成一颗陨石,穿破大气层,跌跌冲冲,打了地球一拳头,冒了火星,哧啦哧啦,呼呼烫。张海从未消失,他一直在我眼前,一直在转动,如星辰,如浓雾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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